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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國聖文具店」開張後,「文隆文具店」的聲勢便不斷下滑。僅幾百公尺之遙的「實踐國小」小學生們,淨是被那佔地二層樓、面積是文隆文具店十倍大的國聖給吸走,裡頭不只賣原子筆、膠水、立可白與文房四寶,從漫畫、輕小說與各式生日禮品,到醫生用的壓舌板、阿嬤每天手上拿的毛線鉤、上國中的姐姐很想要的後背包,應有盡有;店面窗明几淨,還有二個大櫥窗,年節時擺近百種進口賀卡,平時則不定期更換顏色粉嫩至極、長相討喜的絨毛玩具,國聖文具店衍然就是個有著自動門的夢幻城堡,掏出會員卡還可以打九折──能讓小學生們享受尊榮VIP的快感,在忠順街方圓五百哩內,只有國聖做得到。

 而文隆文具店,依著它那在忠順街上已存活三十多年的風骨,在巷內桀驁不馴的挺立著。僅管在國聖開張後,長得像鄒美儀的老闆娘曾改裝過店面,裡裡外外鋪設深色木板、試圖讓文隆看起來像誠品,但這一招最終仍宣告失敗,小朋友們仍然喜愛有會員卡的國聖,自動門打開的瞬間還會「噹」一聲,好有大駕光臨之感。

 而文隆,甚至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個從三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磨石子小階梯,歪歪斜斜,抬頭一望,還可瞧見無法全部收攏好的鐵捲門。三十多年,文隆依然將文具店當成雜貨店經營,門口數十年如一日的掛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呼拉圈,店內昏昏暗暗,永遠只隱約投射出電視螢幕閃爍的光影,而老闆娘,也依然在勉強整理出的空位上翹著二郎腿,剔著牙。

 從幼稚園到小學,文隆一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後備軍。美勞課要外出寫生、自然課要養蠶寶寶、元宵節要做燈籠,畫板、蠶寶寶、玻璃紙都是從文隆買來的,更不用說其它大大小小的小學生必備品,把上學當成上前線的我,文隆是人生中重要的大後方,所有能幫助我得分、順利蒙騙過老師的補給品,全都來自於它。

 

可以說是沒有文隆,就沒有阿內果。

而鄒美儀老闆娘,自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某年冬天,文隆飄來麵粉香。

只見原本的店面旁邊,又多出一小方空間,一台推車上疊了好幾個蒸籠,招牌上頭寫著「小籠包」。我狐疑的望了望果媽,果媽也狐疑的望了望店內。蒸籠在寒冬裡冒著白呼呼的水蒸氣,麵粉香飄浮在空氣中,觸動分泌唾液的腺體,好吃麵食類的我,口水不停分泌,只得拉拉果媽的衣角:那不然,就買一籠好啦?

那好幾個蒸籠,依然在那歪歪斜斜的磨石子小階梯上。爬上階梯,我個頭小,眼神勉強瞧見將蒸籠掀開那瞬間的美景──小籠包白白胖胖,猶如騰雲駕霧現身在竹籠裡,霧散雲開,恰似貴妃洗完三溫暖,肌膚恰似白玉──你若敢,恐怕手指觸一下,魂就會隨著水蒸氣消失於無形。鄒美儀將一籠十個白玉小籠包丟入特大號透明塑膠袋,塑膠袋之大與小籠包之小,遠遠不成比例,以致於小籠包像一袋小球般的擠在袋子角,怎麼看都覺得好少,怎麼看都覺得不飽;但是,鄒美儀老闆娘親手做的小籠包,自是有後備軍隱藏的後勁──若是現今滿山遍野的美食家看來,麵皮厚厚一層都是不及格,但這麵皮,厚歸厚卻充滿嚼勁,尤其是當麵皮順著一個個接在一起的迴旋最後聚集於頂點,那匯集在一起的百摺,也讓咬勁如眾河水流入大海的勁道一般,一股勁地彈牙順道彈舌尖;肉沒多少,蔥香也聞不著,但麵皮裡層被蒸得濕軟恰好,用牙輕輕摳一下,那層帶著醬油的軟濕麵皮,便柔順的覆在牙齒上,舌尖一舔,淡淡醬油香便征服了我那連果媽都征服不了的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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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會因為某件事遇挫而從此對那件事感到恐懼,我當然也是。

至今記得入學第一天的畫面。我對學校毫無畏懼,對滿教室的同學感到滿心歡喜,我很自然的掙脫了果媽牽著我的手,個頭超小、身穿藍色百摺秩服裙的阿內果就如此一般很鎮定(其實內心很歡樂)的走進教室,選了第一排的最後一個位子(個頭小到根本看不見站在前頭的老師),一屁股坐下,而遠方還有同學流著一條鼻涕滴著眼淚,我突然預感上學這件事好像不太妙,心裡隱隱約約知道人生的苦難在我脫離學校以前都不會結束。

誰知道我的直覺從小時就很準。所有課程裡我最愛美勞課,最討厭數學社會自然國語與體育;而被我視為萬惡深淵的,是說話課。

什麼說話課?我每天都嘰嘰喳喳說話難道還不夠嗎?幹嘛要我上台講故事說笑話還要做道具演戲裝肖仔?這對於幼小的我而言,雖然內心很闊氣,但一要推到台上對著大家開口說話不如乾脆把我退學算了。我越是不上台開口說,老師越是硬要把我推上去說。老師越硬要把我推上去,我眉頭就鎖得越緊。還好我的老師都是愛的教育,沒有一巴掌賞下來,然而就算我勉強拖拖拉拉上台了,也只能講出「老師好,各位同學好,我今天要講的故事是『牛的報恩』…….」(停頓十分鐘,老師很溫柔的看著阿內果,同學們不停在底下說阿內果加油)說實在,我是真的忘記牛的報恩的故事在說啥。想辦天,「很久很久以前….. (停頓二十秒)有一個員外….. (停頓三十秒)」(無止盡停頓)我不知道是自己記憶力不好,還是因為瞧不起說話課而一直不想認真背故事,每次都只能逼迫老師深深歎口氣:「阿內果,下次妳再補說吧。」然後全班同學嘩的一哄而散準備排隊放學回家了。

說話課排在週二下午最後一堂課,我當然每次就在大家一哄而散的狀況中了草下台,而我心裡想著這輩子大概都對講台跟麥克風沒興趣。雖然覺得說話課沒什麼重要(的確也是不重要),不過履履上台都說不出故事也實在很挫折。面對五十位同學,這樣的窘境漸漸在心裡建起一道牆,開始覺得面對大眾說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講不出員外的故事更是幼小心靈裡一個難以抹滅的創傷。小學六年,所有的班導師都知道我有群眾恐懼症。莫不都費盡心力助我一臂之力,希望我能克服這個莫名其妙的弱點──這孩子,對同學們都是二話不說拔刀相助,內心明明很闊氣的啊。

幼時的俠女,也有內向的時候。只能這麼說。恐懼一先說到這裡。

再說恐懼二。別看阿內果現在這麼高個兒又大隻,我小時體重大約不重過一隻猴,不知道是否就因為我這瘦小的身軀,激起果媽內心那「要把小果養成大果」的強烈鬥志,而這鬥志即表現在每天中午的便當上。

在我那個古早的小學時代,那時的媽媽們都還很時興在中午親自將剛做好的便當送到校門口,偏偏不知道為何警衛又不開大門,鐵門是柵欄狀,媽媽們只好把便當從柵欄一支支鐵棍之間的空隙遞過來,所以一到中午十二點,校門口轉眼就變成在探監。而果媽的便當,總是從柵欄的上方越過。因為柵欄空隙容不下果媽的便當──這事關於果媽對於便當的定義與一般的媽媽們不太一樣。

果媽給我帶的便當,我永遠記得是一個塑膠製、大紅底印有黑色櫻花圖樣的大碗公,碗公還配上一個碗公蓋。當然也有長橢圓形的便當盒,但那是屬於「前晚晚餐便當盒」,如果是中午特製便當,就一定是這個紅色大碗公。大碗公有多大?大約就是現今坊間日本料理店「丼料理」那種碗公大小。果媽用條大方巾把大碗公包起來打個結,很豪氣的交給瘦小的我。可想而知,果媽想把小果養大的野心全在大碗公內。而我本來就超小隻,拎個大碗公實在很好笑。

有時是炒麵。紅蘿蔔、木耳、高麗菜、豬肉一樣不少,厚實的麵條加上一點醬油、糖跟醋,整碗酸甜酸甜。有時是炒飯,料差不多啦,只是把麵換成米。每次打開大方巾,同學總是這裡一陣哇那裡一陣哇,不知是在「哇,大碗公又現身了!」還是「哇!阿內果又吃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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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的整整齊齊,帶把陽傘,上教會去。

地點在天母,洋人的地盤,場地在「爸爸是美國人」以及「爸爸是有錢的亞洲人」的小孩會讀的學校裡,一間偌大的階梯式會議廳,看來是場佈道大會了。從後門進入,人還不算多,一個黑人小孩睜大眼瞧著我,毫不怕生投以歡迎的微笑,而此時我還不知道,原來教會裡的成員大多互相認得,因此一旦有陌生臉孔,相當容易被認出,尤其我又是黑髮東方人,根本是教會裡顯著的Newcomer。空著的座位漸漸被填滿,放眼望去數一數,東方人還真不超過十個。此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神經太大條,又或是勇闖異地的精神太高漲,萬一等一下要傳麥克風自我介紹怎麼辦?看著講台上的十字架,牧師都還沒開始唸聖經,就先拜託上帝等一下麥克風千萬別傳到我手上。不然就得告訴全場金髮人士,我是來自台北的阿內果。

全體起立唱聖歌,節奏輕快現代感十足,舞台上是年輕人組成的樂團,加上三位歌聲動人的歌手帶領,不知怎麼的竟想起了彭蒙惠,以及學生時代每晚八點都窩在房裡聽空英的日子。聖歌結束,牧師示意全體坐下,上帝則透過牧師傳來一句來自我心底恐懼的話語:「If you are a newcomer, please tell us your name and where you from.」牧師的眼光很有技巧的瞄了我一下。大家都知道,我天生俗辣。使出大學時期避開教授點名的招數:緩緩的移動身軀,藏在前座同學的陰影裡;這會兒我前座同學是位拉丁美洲人,頭髮夠捲夠澎,剛剛好可以把我藏起來,就在我努力藏身的同時,身後的馬克適時的舉手拿起麥克風:「Im Mark, .from Ohio.」牧師友善的回應:「Welcome, Mark!」眾人以掌聲回報,而我看這也搞得馬克有點害羞吧,畢竟那是接近百人的會議廳啊。還好那天大家都早起,還算夠多的人數可以暫時模糊掉我這黑髮東方人的顯眼,感謝前面的拉丁美洲同學,髮型真是好看又能解救友邦人民。

從這時候開始,我漸漸意識到這個宗教走的是同樂會路線。不同於較強調個人修行的東方宗教,在教會中也強調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維繫,本來以為禮拜就是安靜做禱告,這下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禮拜中有一小段時間,讓你跟身旁的人say hello,順便給個溫暖的擁抱,握握手,問聲好,說句God bless you。我自是一名優秀的星球頻道探險觀察者,相當懂得入境隨俗的重要性,也發現老外們的友善是你還來不及主動,他們就會四面八方湧來與妳搭起友誼的橋樑。所以我也不得不說,除了自我介紹那段以外,教會還真是個令人安心的地方,也謝謝大家沒有舉手向牧師告發:這裡有個新來的沒有自我介紹。阿門。

天氣很熱,雖然會議廳有冷氣,但我滿腦都是海尼根。直到老外朋友的父親上臺唸了一段舊約,我才又認真的一邊翻聖經,一邊努力試著不要錯過任何重點。即使伯父口齒相當清晰,還當過空中英語教室的特別來賓,但母語終究非英語,舊約裡的字詞還是把我搞的一頭霧水,很想問問剛才跟我握過手的短髮俏麗金髮女:你們沒有新約舊約大整合嗎?我們台灣人都很會上下冊做重點整理耶。Anyway。伯父很優雅穩重的下臺,接著又是陸續幾首聖歌與幾次的禱告,跟著牧師唸大螢幕上的語句,對我這個東方人而言簡直就是大字報,頓時覺得跟上帝溝通其實也不難。過程並不長,只歷經約一個半小時,約莫中午時分便結束。另一位金髮牧師很好心的留我一起吃中飯,一定是想給我第二次自我介紹的機會,我笑著客氣的說或許下次吧,年紀越大越是俗辣,越沒勇氣告訴洋人們我叫阿內果,萬一不會中文的大家說成「啊,那鍋」那我不就糗了嘛。語畢,朋友給個大大的擁抱,算是這次朝拜有了個結尾。

走出會議廳,極度火辣的陽光讓我想起諾亞方舟的大洪水,而美國這次若再不晉級前八強,或許就要等著被大洪水沖走了。我看,趁美國人被洪水沖走前,我還是中午留下來吃頓SUBWAY自我介紹吧。

自是有緣千里來相逢,無緣對面不相見。

小姐我要白麵包不要黑橄欖但要酸黃瓜。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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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大賣場,提著購物籃,卻不知從何逛起。咖啡?我不喝咖啡。奶精?我喝紅茶不加奶精。洋芋片?餐桌那冠品客還沒吃完。買包水餃好了,可是不久前才吃掉一包XX熟水餃耶。突然發現一個人真的很難好好逛大賣場,這是個數量與品項都很可觀的「大場面」,當你只有一人時,大概只想趕快把心裡的清單物品全買齊了就閃人,而不會在清單之外還臨時興起問問身旁那位:ㄟ你要不要再多買一包蝦餅還是一包可樂果。更何況,我是在「心裡沒有品項清單」的狀況下踏進這個大場面,原本打算好好買個大包小包拎回家,最後倒像是走馬看花,這個沒買那個也沒買,覺得可以買那個卻又覺得好像不須要,想要買這個又老覺得那為什麼不買剛剛那個。

購物籃丟在地上,兩手抱頭燒(spotlight滅)

望著滿坑滿谷吃的用的玩的商品,剛從澳洲飛回來的A正好來電,一邊講手機,眼光一邊胡亂掃射商品架,英國、美國、日本;紅茶、綠茶、黑豆茶,(我後天要去中東了);奇怪,怎麼沒看到英國那個○○○牌紅茶。(你下週在杜拜!天啊好想去)。歎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沒找到要的紅茶,還是因為沒機會去杜拜。不然去熟食區買塊蛋糕?我的spotlight在這個念頭中再度熄滅,為什麼人家正在忙著打包行李去杜拜,而我卻在商品架之間考慮要不要買蛋糕喝紅茶?我的頭上出現一個對話框,裡頭寫著「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說到底,大賣場是個「很真實」的地方。每個商品架中間的小通道,流通著一個又一個家庭那平凡瑣碎的小生活,買鹽買米買牛奶,要拖把要燉鍋啊媽媽說還要買蔴油;後天大家要一起吃火鍋記得要買牛尾牌沙茶醬。就是不會有一位羅柏蘭登從商品架背後冒出來氣喘虛虛的告訴你:「快!他們來了!」然後抓著你逃走,從此之後你便脫離大賣場裡的平凡人生,開始一場絕世大冒險。左手提著購物籃,右手撐著腰,很沒氣質的站著三七步。瞇眼望著商品架,咬牙切齒──既然沒有羅柏蘭登冒出來緊張兮兮的把我帶走,那我還須要喝紅茶嗎。回頭把購物籃丟回去,我又兩手空空出了大賣場。此時此刻才突然明白,大賣場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日常瑣碎的事物,是人們生活中所有夢魘的集中營。

走出大賣場,撐起亮眼紫色大雨傘,極低的溫度讓我想起去東北海岸的那天。氣溫約莫只有五、六度,海浪異常兇猛,而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選在這種天氣來到東北角,站在岸邊,簡直就像鄉土劇裡只演一集就要自殺的跑龍套──長髮纏頰,雙眼迷離:天啊我好想吃基隆廟口六十六號的甜不辣。把長長一條圍巾直直攤開,纏住頭部與臉部,將鼻與口包得緊緊仍舊無法抵擋濱海的冷烈寒風,雨勢越來越強,渾身又冷又濕,交雜著冰凍,頓時明瞭菜市場裡的金線魚躺在碎冰上的哀傷與憂愁,那種不知道自己是要被冰起來還是要退冰的困惑,瞬間讓我非常懊惱。

站在東北海岸邊,心想著我也好想過過刺激豐富的人生啊,就像CSI裡每天都在拼指紋抓壞人,而我這輩子最貼近CSI人生的時刻,也只不過就是戴白手套拿透明保鮮袋,幫公司同事分裝新疆餅。或是也想戴墨鏡穿風衣,在公園長椅旁將裝金塊的LV皮箱默默移交給金髮男,然後從口袋裡掏出證件說不准動我是FBI。只可惜,大家都知道我偏偏是要去跟蹤別人卻一定會被反跟蹤的無厘頭。我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種選擇,而我選了最大多人也有的朝九晚五辦公桌。小時候覺得最好長大要做OL,現在才發現這種生活是個小牢籠,當難得清閒的週日下午卻居然窩在家看重播的大爛片,我就知道我病得很重。

而我的病因,可能起因於我過於俗辣。俗辣的原因是,或許自小就被家人強制管理(說是強制,是因為我幼時超級不受教),生活裡大大小小之事全逃不過家人的法眼,而我神經又大條,因此常常覺得很挫折。所以當我小學時知道家人保護我的等級是訂在「怕你出門被ET拐走」的高度國安保護機制,而又有一個互看不順眼的老姐的情況下,我就不停勉力自己一定要做個獨立的老么。所以我一直將「能夠獨立」視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尤其是在下班後的晚上難得放鬆的聚會上,過了九點半就得應付家人瘋狂的來電時,整桌的人都由衷的希望我有一天能夠不用頻頻接電話還能夠繼續跟著大家下一攤。我是過著這樣生活的女生,而我居然還妄想自己說不准動我是FBI

想到這裡,站在東北角海岸邊的我,就不禁怒了起來。人生很多時候,不是爸爸媽媽特地買妳喜歡吃的食物回來給妳吃,就可以解決的(當然我不否認我每次都很沒骨氣的吃光光),此時,我想我的表情應該很憂鬱。長久以來,朋友們莫不都積極為我的人生出奇招,想盡辦法讓我能夠過著真正「獨立大人」的生活,其中包括整理包袱、夜縋而出,連接應的人選都安排好。而我覺得真正有效的方法是還沒結婚就先來個嬰兒,讓果爸果媽一夕之間全部清醒:啊阿內果已經到了出門不會被ET拐走的年紀了。

那天在東北角,我的思緒就到以上。而現在每逢生理期,總對自己又浪費了一顆卵子而感到很失望,這樣我的計劃要如何完成是好。從大賣場講到東北角,再說到做不成FBI與婚前孵小孩。總之,我覺得目前的人生應該要再更好玩一點。應該來點好萊塢的溫馨喜劇,來點好笑的又不缺刺激,例如生個孩子卻又不知道爸爸是那三個裡的哪一個;之類的。

阿內果大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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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杯為什麼叫作馬克杯?

在瑞典語以及挪威語中,MuggMugge都具有水罐之意,Mug用來專指有把手的圓柱形容器則可溯自17世紀中葉。

馬克杯對於曾經當編輯的我而言,是一個很重要的物件,厚實的把柄與寬闊的杯口,可以泡咖啡也可以裝濃湯,一個圓圓的湯匙被吞進杯內絕對不是問題。它的方便與農夫般的耐實,幫助我渡過日不停蹄閱稿編書的日子。

馬克杯用途多元,而以前無論在哪家出版社(真不好意思,本人定性不佳),我都習慣以馬克杯作為筆筒用。因此桌上一定會有兩個馬克杯,一個裝筆,一個裝茶。當編輯時嗜喝紅茶,每天下午必來泡上個三回絕對是必要;有時習慣不佳、工作忙碌、下班匆忙,就忘了清洗馬克杯裡未喝完的茶,可想而知,經過一夜的浸泡,茶葉的紅早被泡成了濃棕色,隔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趕著清洗馬克杯,可是卻發現那可怕的色澤早已在杯內留下了類似洪水泛濫後的痕跡,在在提醒你昨夜馬克杯裡淹水又高了約一度。因此,馬克杯應該算是個有感情的物品,它心甘情願為你裝咖啡裝紅茶裝濃湯,還得忍受你有時的遺忘,任意讓有色飲料在它肚裡過夜發酵留下被強吻的痕跡。

這就是我喜愛馬克杯的原因。我有個專用馬克杯,自大學時期用起直到今日,純白的杯身壓上嬰兒藍的大學系名,那是某年系學會分發給大家的紀念品。用到現在,倒也覺得這樣的色彩搭配簡單又耐看,不僅很適合馬克杯本身的性格,隨著歲月累積,看似老舊的馬克杯卻可像史恩康那萊一般,老了倒有魅力。

曾有位小編在離職之前,送了我一個瓷杯,出奇漂亮的象牙白與滾上金邊的細緻花邊,相當高雅別緻;我接過禮物後(由於不識貨)所以任意讓林媽媽將此瓷杯收進廚房裡。今年無意間在搜狗百貨公司裡發現了這個瓷杯,一看售價才知道,這一只瓷杯要價一千多元;是由日本知名骨瓷所出產的其中一系列作品。回到家趕緊找出那被林媽媽塞在一堆茶葉罐後的骨瓷杯。

拿在手中,我左看右看。撇頭瞄了眼剛剛被洗上來的那個白底藍字的老舊馬克杯。指甲輕敲了一下白瓷,又將知名骨瓷作品塞回茶葉罐後面了。

我和馬克杯還是比較習慣彼此,決定終身私守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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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那個傳統市場裡大家口中說的「會拿單來買菜的小姐」。

所謂「會拿單」,是台語發音,譯為完整的北京話是「會拿單子」,也就是,我拿著一張A4紙,上面列著紅蘿蔔兩條、雞腿一支、高麗菜一顆等等,逐項逐攤的一路買下去,也因之攤商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對我甚為熟捻,畢竟在那充滿婆婆媽媽的菜場裡,拿單買菜的菜鳥是值得需要好好關照的稀世珍寶;而他們也接受我只買兩顆蕃茄、一條小黃瓜這樣「不知道怎麼賣給你」的買法,因為他們知道這位拿單來買菜的小姐,另有隱情。

菜市場裡有個情報在流傳:那位小姐是「前面那條大馬路上那家出版社裡做書的」。這個情報,在他們心中隱而不宣,知道我買菜不是要煮給公婆吃,不需要大量購買,因之他們總會有默契的在袋子裡只裝五個雞蛋一根蔥三個柳丁,還問我豆腐切這樣會不會太多、要不要少一塊。

當年,我是個拿刀姿勢很怪異但入廚房卻又不怕熱的食譜編輯。

說是食譜編輯不太正確,我負責的其實是健康書系,但書裡總有高達六十幾道的食療藥膳,為了拍攝食譜美照,我開始洗手做羹湯,長達一年半的時間在廚房裡揮舞鍋鏟;直到我最後離職的那剎間,竟深深誤會自己是當人妻的料。

 

                                         ~~~~~~~~~其實不賢慧分隔線~~~~~~~~~~

 

平均每個月有一次、每次維持兩到三天,像月經陣痛一樣,一大早匆忙打卡、卸下肩背大包包,抓起零錢包與特大環保袋,奔至傳統市場進行好媳婦特訓。我生下來分不清百香果與奇異果,在家從沒開過瓦斯爐,卻在這一年裡親手剁了好幾隻大雞腿、剖了好幾條虱目魚、還扛了牛尾巴搭電梯,問老闆娘可不可以只賣我冬瓜皮。

而我這個生活功能已喪失怠盡的米蟲,從洗、切、煮、煎、炒、燉,一直到擺盤、進攝影棚裡關切青蔥橫躺的姿勢有沒有擋到白瓷碗,我自是免不了要歷經一場世記大磨難,也創造公司廚房歷年來最嚴重的災禍,大火煎魚、快炒青菜,煙霧瀰漫、危機重重,全公司上下被米蟲搞的膽戰心驚,每個人都準備隨時call 911。但我依然在極度的腰酸背痛中,拿著鍋鏟堅持自己將來會是好媳婦、好婆婆、好太太;然後再拿著菜刀進攝影棚,說那個白磁碗請換有櫻花圖樣的白瓷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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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柵老家位於忠順街,是拐入傳統市場的重要幹道,而重要幹道上有一家擔仔麵,從我小學時期就出現在街上,在我高中時期消失,最後在我大三那年再度出現,只是店址換到舊址對面,一副「我就是換湯不換藥」的姿態站在重要幹道上的轉角處,感覺有些厚臉皮。

這家店並沒有特別美味,但我卻是忠實顧客。僅管如今已不住木柵,卻仍時常請果媽回木柵時,幫忙帶一碗滷肉飯──對,是滷肉飯,不是擔仔麵;是那滷得油亮油亮、黏稠到你吃了血液濃度一定飆高的醬汁,是那種醫生看到都會立即開降膽固醇藥單的滷肉,一瓢滿滿的滑流到米飯上,讓人吃完一碗後馬上魂牽夢縈數百回。

那天,回老家。信步走向厚臉皮擔仔麵。遠處就看見穿著吊嘎阿、理平頭的老闆不停穿梭在前場與後場之間;在我小學時期還沒娶回來的老闆娘,身材嬌小,在鍋爐前切菜煮麵。熱氣呼的一股氣升騰,好幾碗麵又被端出來,夫妻倆間刻不得閒。

「老闆,一碗滷肉飯外帶,大碗的。」我指指那鍋滷肉。「喔,還要加一顆滷貢丸。」補附註。老闆回頭,再怎麼樣也睜不大的一雙小眼加二道濃眉,拿起舀滷肉的勺子,湊身過來,小聲:「妳,怎麼知道我有滷貢丸?」我睜大了眼,悄悄後退一步。偷瞄牆上的菜單,的確,沒有滷貢丸。

這下可好。不小心點了只有道上兄弟才知道的滷貢丸,就算等會兒咬一口貢丸馬上飛也似的逃走,恐也插翅難飛,因為貢丸上有我的齒跡,循跡找人,一下子就人贓俱獲。「喔……我,我嘛,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啊?……」結結巴巴。「是這樣嗎。」老闆嘴角一揚,從黑溜溜的滷肉鍋裡挑出一顆沒人發現的滷貢丸,在飯上壓了一下,為祕而不宣的滷貢丸壓出一個半圓形凹座,滷貢丸妥妥當當的一如皇帝座在寶位上,閃閃發亮。我抿起嘴,不知覺的拉長鼻下的人中,一副「我不會說這裡有滷貢丸」的膽小貌。拎著滷肉飯與滷貢丸,在老闆「好小子被妳發現滷貢丸」的眼神中,誠惶誠恐的離去。

但若真要跟老闆解釋我為什麼知道他有滷貢丸一事,的確有這麼一個來由。

時光倒轉至二十四年前。

我九歲,羅小琪十歲,羅小琪的叔叔在學校旁開了家擔仔麵。羅小琪從未讓班上同學知道,那家大家常常去吃的擔仔麵店,老闆就是她叔叔。要不是有一次只上半天班的我,中午被果媽帶著去吃肉羹麵──對,是肉羹麵不是擔仔麵,是那湯汁都是濃濃菇香的肉羹麵;擔仔麵與肉羹麵用得都是澄黃黃的油麵條,很快的擺在前場的大冰箱裡,麵條沒了,老闆只得大喊一聲:「羅小琪!去後面拿五包麵條來!」我耳朵一豎,挪了挪身子,眼光從果媽的背後瞄去。一雙纖細的手拎著五包麵條出現在眼前。「叔叔,這裡。」是羅小琪。個兒高的她想藏也藏不住,我怔了一會兒,只見羅小琪面有難色的瞄了我一眼,又快速的跑進店面之後的住宅裡,落地紗窗被她狠狠的甩上,啪一聲,窗上的灰塵遮蔽了住宅裡的樣貌,只有似是電視機的光影閃閃爍爍。這麼的「啪」一聲,羅叔叔只得滿臉狐疑的煮下一碗麵。我不作聲,也沒跟媽媽說「欸,那是我同學羅小琪,都坐最後一排哦。」,抬頭看貼在牆上的菜單,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媽,我要吃滷貢丸。」我那時才發現菜單上明明白白的寫了這一條。那顆貢丸吃得有些尷尬,這顆好吃的滷貢丸是羅小琪的叔叔滷的,我卻不能在班上說。

一顆背負著祕密的滷貢丸。

學期中間,班上分組做科學展壁報。我與相當要好的何小怡與吳小潔等人同一組。我們都在何小怡的爺爺家做壁報,而何爺爺的家就在我家斜對面巷弄裡,週六日,我總一個溜煙就不見的去按何爺爺家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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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漆成白色的木板立牌站在巷口,朱紅的毛筆字在上頭寫著:「大腸貢丸麵線」。下邊有個紅箭頭細細長長,指向靜謐小巷內。只要在木柵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居住超過二十年,一提到這個白色立牌,每個人腦海裡都會靈光一閃,知道這攤由一對老夫婦經營的麵線攤。

民國七十五年,我小學一年級。在這以前,這麵線攤就存在;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經營的則不得而知,踏入小學以前,天天被媽媽帶著逛菜市場,採買完畢後,先是繞過賣甘蔗汁的阿伯,再繞過包水餃的夫婦,當腳步走到這裡,眼睛所及的高度是一疊白撲撲的水餃皮,就知道是要去吃大腸麵線了。最後繞到市場後方,一塊半開放的空地,上頭遮了一半的屋簷,地上舖著紅色地磚,空氣中盡是濃郁麵線香。

一碗麵線,不加醋也不加辣。媽媽會跟老闆夫婦指指我,說:「她喜歡吃原來的味道。」就一碗,與媽媽共享。我矮,但桌子高,為了避免因為看不見那碗麵線而無法精準的使用湯匙,只好給媽媽餵;又因為不敢吃大腸,所以母女的分工是:我吃貢丸,媽媽吃大腸,麵線二人平分。麵線燙,但又等不及它涼,我兩眼直瞪瞪的看著媽手裡的那支不鏽鋼湯匙,在碗裡攪啊攪,最後從瓷碗邊緣部分的上層麵線開始吃,家庭主婦的理論是,碗邊的麵線最快涼。但因為吃東西速度慢,所以通常一碗麵線我大概就只能吃上幾口,但即使是這樣,上菜市場的行程唯有以一碗麵線作結,我才能心滿意足的返家。

一碗麵線,從此在我心裡有了無可動搖的地位。

某一天,學校是下午班,早上又跟媽媽上菜市場。媽媽還在跟賣玉米的老闆討價還價,我卻心急直拉媽媽的衣袖:「我要去吃麵線!」身體朝著麵線攤的方向、雙手反方向拉著她,嘴裡不停重覆訴求,突然,媽平靜的站在眼前:「阿果。」我一驚,回頭,拉錯人了。被錯認為親生母親的陌生阿姨低頭看著才小學二年級的我,陌生阿姨很好心,露出笑容,我則羞愧的被拎走,默默走向麵線攤。一樣繞過水餃店,然而映入眼廉的竟是一片空地,沒有熱騰騰的鍋爐,也沒有老闆夫婦,也沒有疊起來的塑膠椅──我極度震驚,佇立在空地上,好一會才聽到媽在耳邊喚:「沒有啦,妳看,沒有在賣了。」我驚愕的抬頭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被安慰:「明天再來看看有沒有。」然而,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見麵線的蹤影。

本來,就此認為我與麵線之間,就是這樣露水之緣一場。

但就約莫在我國小三年級,某天下午四點放學回家。過了第一個巷口,發現斜對街第二個巷口立了個白色牌子,上頭寫「大腸貢丸麵線」。小時忘性重,沒把這個立牌跟菜市場裡的麵線聯想在一塊。上樓,開門,才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阿果!來吃麵線!」外婆喊著,我一看,塑膠袋裡倒出的麵線,有大腸,有紅蘿蔔絲,還有摃丸!沒有別家麵線攤會加貢丸跟紅蘿蔔──麵線回來了。這才衝到前面陽台,看著那白色立牌就正對著我家的公寓門口,滿足溢上心頭。從此之後,放學後期盼著一碗麵線,假日時下午四點一到,便衝去陽台,看白色立牌有沒有擺出來。麵線攤沒有固定的營業時間,白色立牌有時出現,有時消失,一顆心被麵線攤弄的七上八下,相當過癮也偶有抱怨。

因為媽媽與外婆都會買麵線回來,當作放學後的點心,所以我反而沒太多機會走進巷內吃麵線。但即使如此,也知道這家大腸貢丸麵線漸漸在忠順街與木新路一帶走紅,站在四樓陽台上,數著走進巷內的人們,一天比一天多,也看著隔壁班老師小心翼翼的端了碗麵線走進某棟公寓,這才發現原來那位老師就住在我家對面。小麵線攤人氣越來越高,只在騎樓下擺了三張桌子的地盤也越來越熱鬧。

我覺得,麵線攤從此就在那了,我可以一直吃到上大學、結婚、生小孩。

生完小孩的第一碗食物,一定得是大腸貢丸麵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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